一群衣衫襤褸的男人沿著街道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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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子上扛著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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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滿了叮叮咚咚的鍋碗瓢盆。我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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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應該是替軍人煮飯的廚子或是僕人吧。我一直在看《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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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跟平常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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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家裡最後一個準備好要出門的人。我沒聽到他們在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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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沒注意到他們在準備出門。「三郎！」我母親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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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害我們來不及看遊行！」遊行。歡迎中國國民黨政府來接收我們的遊行。日本人離開和中國國民黨政府即將到來的喜慶氣氛讓我深惑不解。老師在學校都教我們要認同日本，尊敬他們的文化，我們不都在教室裡裕仁天皇的肖像前鞠躬敬禮嗎？當校長宣佈日軍攻擊珍珠港時，我們不也都歡聲雷動嗎？我們不是才剛剛為了沒有把我們打下來的日本戰機飛行員鼓掌喝采嗎？老師跟我們說了日本人為台灣做的種種好事，他們替我們蓋了學校、飛機場，還有北到基隆、南到高雄的鐵路，他們甚至還讓台灣人選出自己的地方民意代表。像我父親那樣的民意代表。有一次，我們在廣播裡聽到了一段特別急促到幾乎喘不過氣來的評論，講的內容是蔣介石，聽完後我們提出這些問題，父親只是悶哼一聲，坐在扶手椅上的身子挪動了一下。「日本人一直到最後才讓我們做這些事，剛開始的時候，他們鎮壓我們，像是捏死蟲子一樣，數以萬計的台灣人都像這樣。」他的指頭放在喉間。他指著我們家的神明桌，桌上的小爐子裡香煙繚繞，後面則掛著我們家譜的卷軸。「我們的祖先是從中國來的，千萬不要忘記。日本跟中國打仗，打了好幾年，到了一八九五年，日本打敗了中國，得到台灣。現在，有了美國的轟炸，日本輸了這場仗，也輸掉了台灣，我們才又回歸做中國人。大家總是比較喜歡受到自己的同類統治，所以每一個人才會高興地慶祝。」他停頓了一下，皺著眉頭看著遠方。「可是情況比很多人知道的要複雜得多。來統治我們的，不是任何一個其他的中國人，而是國民黨。他們來這裡，可不是因為他們想來，」他說，「而是因為打了敗仗才來的。」「我還以為你說他們打敗了日本。」我說。一男在我背後竊笑。「中國分裂了，」父親不耐煩地說，「國民黨統治了一小段時間，然後共產黨崛起，摧毀了國民黨的權力基礎。共產黨和國民黨聯手擊敗了日本，但是又彼此打來打去，後來共產黨贏了，蔣介石幾乎要完蛋。可是美國人支持他，他們不喜歡共產黨，所以國民黨輸掉了中國，還可以拿到我們作為安慰獎。」他吞吐了幾口香菸。「所以輸掉的人得到蕃薯。」他說。他指的是台灣細細長長的形狀──我們也都是這樣說的。「我們張開雙臂歡迎他們。」●我把書塞進帆布背包裡，匆匆忙忙地趕到大門口，除了父親之外，全家人都擠上一輛貨車的後車斗。我也爬上車，擠到次郎和最小的妹妹真理子中間，坐在後車斗的鐵皮地板上。我發現有人扯我的背包。「你帶這個幹什麼？」一男在我後面說，「都把我的褲子弄髒了。」我一把扯回來，雙臂緊緊地抱住背包。次郎挪過去一點，騰出一點空間。他看著我。他跟我一樣，也長大許多，幾乎快要跟母親一樣高，但是眼神還是跟小男孩一樣的恐懼害怕。「我們為什麼要去看那些軍人？他們好吵。」他指的是他們行軍的時候。我們唯一見過的軍隊就是日本皇軍，他們行軍時一致的步伐聲音好大、好嚇人，所以早在還沒有看到任何軍人之前，街上就已經空無一人了。我們當然以為中國軍隊也是一樣。「遊行！」我父親嘲弄道。「日本人來的時候，我們還跟他們打仗呢。那時候的人可不是笨蛋。」我看到父親跟桃園縣長走到卡車旁邊，靠近駕駛座。縣長瘦瘦的，臉上掛著墨鏡和一抹微笑，以前在日本人統治下，他曾經是地方自治聯盟的領袖。「來吧，老小子，」縣長說，「我們夢想了好多年，終於等到這一刻，可以好好慶祝。」「我們夢想日本人離開，可沒有夢想中國國民黨來。你難道沒有想到他們在中國為什麼那麼不受歡迎？」縣長大笑起來，瘦長臉上在嘴角周圍有深刻的皺紋。他拉開車門，用力拍拍我父親的背。「你這個人喔。別擔心，中國人是我們的同胞手足，就連日本人都開始對我們的要求讓步了。」「是啦。」父親的臉色陰鬱深沉。他聳聳肩，甩掉縣長的手。「可是蔣介石是個將軍，不是吃素的和尚。他在輸給共產黨之前，曾經贏得全中國，他可不是靠著溫良恭儉讓贏得天下的。」父親用力關上車門，縣長依然面帶微笑，一邊搖頭，一邊繞到卡車的另外一側，爬上了駕駛座。車窗沒關，父親的聲音隨著空氣飄到後車斗。「你想想，」他說，「蔣介石的國民黨不只遭到共產黨的屠殺，也曾經遭到日本的迫害，而我們在這裡卻喝清酒、睡榻榻米。西方國家把台灣送給中國，是為了懲罰日本，不是蔣介石愛我們。」卡車啟動，父親提高音量，壓過引擎的呼嘯。「只有小孩子才相信他的統治者會真心為了他的利益著想，」他說，「我們還是聰明一點，趁早覺悟，放棄這些痴心妄想。」●我們在長南街靠鬧區的那一段下車，路上排了一排三層的看台，父親、縣長和鎮民代表大會的成員都坐在最上層；最底下的看台上擺了三張椅子，我的幾個兄弟姊妹就被丟在那裡，他們很快就開始爭吵究竟是最大的應該坐，還是最小的應該坐。只有次郎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街道，臉上依然是恐懼的神情。我向下看著站在旁邊人行道上的群眾，桃園民眾排在道路兩旁，揮舞著紅藍相間的國民黨國旗，鮮紅色的橫幅寫著「歡迎蔣委員長！」──其實今天來的只是行政長官陳儀和他的部隊。這時候，我看到了芳子。她站在街道另外一邊，在人群最前面，所有的人都引頸看著街道遠方，等候國民黨中國部隊的第一個身影。她頭上戴著一頂鑲藍色絲帶草帽，寬闊的帽沿遮住了她的臉，可是我一眼就認出是她，因為她站立的樣子──雙腳併攏，微低著頭，帶著一點文雅期待的氣氛──還有她一手牽著她哥哥的樣子。她的另外一隻手牽著的，我猜應該是她父親吧。他們三個無疑是人群中最漂亮，也打扮得最體面的人。她父親的身材瘦削，穿著氣質優雅、剪裁合身的西裝，胸前口袋還塞著絲質手帕；他彎身跟芳子說話時面帶微笑，露出閃亮潔白的牙齒。她哥哥也長大了，是個翩翩少年，跟他父親一樣挺拔英俊。芳子指著道路前方時，他輕輕地拍著她的頭。芳子的白色洋裝也繫著藍絲帶，正好搭配她頭上的帽子，裙擺在微風中擺動，捲進了她哥哥的精美西裝褲間。「哦，你看！」我聽到旁邊一個人跟他的朋友說，「是青蛙臉跟他女兒。」「開老虎小吃店的那個人？跟那個穿白衣服的女孩子站在一起的那個？」「我沒看到他太太──」他們一起咯咯咯地笑了起來。我好想跟芳子說話。她看過這世界了嗎？她是不是不再窮困了？我從看台一躍而下，跳到人行道上。訝異的驚呼和低聲呼喊在我身旁此起彼落，我一時屏住氣息，心想：我做錯什麼了嗎？我警覺地四下張望，沒有人注意到我，他們全都伸長了脖子往街上看過去。趁著這陣喧鬧騷動，我從人群中擠過去，擠過正式的西裝、蕾絲邊袖口、上海來的刺繡絲質旗袍，還有放在衣櫃裡藏了幾十年終於又重見天日的傳統中式長袍，一路擠到人群最前面。現在根本不可能過街去找芳子了。一群衣衫襤褸的男人沿著街道行走，脖子上扛著軛，掛滿了叮叮咚咚的鍋碗瓢盆。我心想，這些人應該是替軍人煮飯的廚子或是僕人吧。他們形容枯槁，衣衫褪色，磨損破洞處還有歪歪斜斜的白線，顯然是他們自己縫的；看到街上有雞，甚至還爭先恐後地趕去抓雞，身上的鍋碗瓢盆也跟著叮咚作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