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只是安靜生活，
木板印刷
，卻沒想過死亡。很奇怪的是，
人體試驗
，在那樣寡慾的日子裡，
消防公司
，我很有信心自己可以活到七、八十歲。像瑪格麗特．莒哈絲或馬奎斯那樣長命地寫作。我想要把這一章，
雜誌袋
，原原本本地保留下來，
新娘外拍
，日後不再更改。我這麼講，
中壢借貸
，彷彿這是甚麼值得保留的文物似的。然而又曉得，
青青草原
，生在這個地方，
特殊螺絲
，寫書就像把字寫在沙上。在我的老家，有一張可共十二個人一起吃飯的桌子。在母親過世三年後，那張桌子就塵化了。手指一碰就塌成粉，連一塊木料都不剩。舊書也一樣，我妹妹想把樓上舊櫥櫃裡的書本收一收，結果只抓到滿手粉屑和幾隻書蛀蟲。我母親生前常拿火酒把樓板淋得東一片西一片，在她過世後，白蟻還是把家具一件件地蠶盡了。我叫方家佑，簽名時劃兩劃，又。阿又。朋友們這麼叫我。我朋友很少，但都珍貴。在很年輕時，我並不知有誰會真正懷著善意對待別人，她們似乎跟我一樣也對此沒有信心，但或許稍微比我好些。我挨近她們，就像早晨的壁虎爬上給太陽曬暖的石頭那樣。我對人的信心，如同我家店鋪裡裁衣櫃後的窄道，或廚房後邊那條用來曬衣的窄巷，一天大部分的時間，說暗不暗，說亮不亮。後者是一種略灰的，靠著門邊尚可看書的光線。至於前者，它暗得可以藏蛇匿鬼。某年某日，我窩在裁衣櫃檯後邊，在脖子上纏了很多布條，使盡力氣把零頭碎布扭拉得緊緊地、緊緊地打結。來賣貨簽批發單的男人剛好看到了，他驚奇地說，她在搞甚麼fashion啊？父親說，她是想自殺。母親說，傻人才自殺，都說她比印度人還要傻。父親就說，要不然甚麼叫著人頭豬腦？雖然自覺淒涼，但似乎也沒人覺得我淒涼。我忘記了那天到底發生甚麼事。童年家人們叫我阿老，他們覺得我緩慢遲鈍，也不像正常兒童的緣故。我常和其他孩子一起爬小鎮後面的穀埃山。當他們不想放風箏時他們就奔向這座山。穀埃沿著小腿往後瀉成漩渦。當我爬到一半時就怕起來，害怕時就不敢往下看，只能吸著滿臉穀埃粉繼續往上爬。這座穀埃山在曬穀場的後邊。由於這緣故，我們就常說那擁有這座曬穀場的一家人是富裕的。它高高的圍起籬笆，上面滾著尖刺鐵絲網。鐵門打開時，我們跑進去玩。在曬穀場後邊，排埃管吹出一座黃色的山。那是幾乎跟塵屑一樣輕的穀埃。煙囪在高處跟雷鳴一樣響。一日將盡，這座穀埃山尖尖地頂著天空，好像等待一把湯匙把它挖起來。它有時會變矮，有時一個黃昏就消掉大半。那時大家就耐心等待，等它蓄到某個高度，至到它看起來比工廠還要高。有時我會留在山下帶著輕微的妒忌，呼叫其他小孩，不要爬了，下來。但他們沒聽到，他們像一群固執又大膽的山羊，越高越小懸在背風的這一邊。似乎誰也不怕埋在穀埃下面。米較場的女兒說，爬爬爬，掉進穀裡死掉才知道。風把掉落的聲音往後送走。從來沒有那種死法。被車撞死，被人強姦，或被抓走的恐懼，都比較平常。●有一晚，後尾路其中一家寫萬字的女兒沒回家吃晚飯。後尾路有八戶人家，當中就有五家偷偷寫萬字，賺頭能有多少可想而知，若被警察抄查還得到監牢吃咖哩飯。他們家看似開雜貨店，但貨櫃裡頭大都是空的，除了幾十瓶罐頭和擦鞋用的黑油之外，就沒再賣別的了。手電筒在夜裡一直晃動。彷彿有一場熄了的火災在後尾路。人們一直重複地說可憐。人們鬆弛的手臂彎曲，插著腰說，可憐。這詞語掉在膝蓋凹陷的裙兜裡，像旱季早枯的欖仁，一顆接一顆地掉落在下巴底下。迷惑籠罩每個人。只有一兩個女人陪著她母親流淚。眼睛鼻頭紅紅的互相安慰。最初好幾天，她母親和幾個家人一直在哭。從他們家的廚房傳進後巷裡的聲響，那些吵架、責罵與小孩的哭叫，跟爆裂的煤氣一樣，彷彿有什麼毀了，在這個十年如一日的地方。她還沒上小學。我記得那天她跟我們一起爬過穀埃山，大概也一起抓過那捆放風箏的繩筒。她也跟我一樣，膝蓋腳趾都黑烏烏的，又黃粉粉的像剛從穀屑底下爬出來。該看見的一切是看不見的。整整好幾個月，她母親很不快樂地懸掛著她，比剛死了女兒的姑母更加傷心。她們家廁所後面擺了很多盆九重葛，全都朝向那片曬穀場的漆綠籬笆，午後的陽光從那裡照射過來。我有時曬衣，要找地方掛，當鐵線都掛滿後，會一路找到她們家後面。四周圍的空氣是受傷的。機器在嗡嗡地細響。那股嗡嗡的聲音顫抖著落下。重重的。一直降落的穀埃使我不斷地擦拭眼睛，所見到的一切都是不夠的。我說不上要怎麼樣才足夠。這磨掉穀殼的機械聲音持續很多年，要一直到八○年代我離開時才停止操作。有什麼感覺給剝掉，餘下黏膩的痲癢附在皮膚上，很久以後，就這個黏黏麻麻的感覺我不會忘記。沒有人想要傷心。她的母親也不是不會笑，有時罵起小孩來，起勁高亢得好像那樣做就可以使她提振精神。她會轉頭跟旁人笑。沒有人敢問她那件事。很多年以後，在我家裡，她跟我母親說起，她說不見就是不見，只要不去想她是不是還活著在哪兒受苦，就可以過日子了。每次穀埃山削平後，底下只有穀殼渣與一叢叢枯草。●平靜地接受消失與死亡是種沉靜的修行。反之任何魯莽的舉動，都是膚淺可笑的愚蠢行為。我依然在讀著布朗肖。但我知道我有另一個性格。因為這個緣故，我要把這章原原本本留下。作為起點。這樣我會知道，自己還有一個願望。我知道有些事情，我感覺到的，說出來就是災難。因為我沒有可以轉圜的語言，我想說，想一掏而盡，又堵住了，栓在我體內，把我帶向言不及義。我怕這樣一來，所寫的就都是笑話了。但想說甚麼的慾望還在那裡。那種說出來之後，彷彿就會把體內的滯泥變成清風。就算面對面，恐怕也只能說些無關痛癢的，彷彿一直有一道阿基米德的難題擋在眼前。我感到像你這樣，或像其他人那樣語言卓越的人，是無法知道我這種人的苦處的。那種只要一語言，就會造成鴻溝的絕望感。生活裡的開闊與靜閉，彷彿定時拉起與落下的閘門那樣，此消彼長地流轉。大約是十年前左右，這閘門又落下了，起初我還啪啪地敲門。門後沒有回應，就不再叩門。於是這內外很快就不分彼此，說不上是誰對誰關閉往來。長久地不開信箱，長久地不與人交流。那個想要深深交流的部分，好像變得麻麻的，就不會痛了。經常到河邊散步，一直看著河水。午睡醒來，聽見鳥聲啁啾與啪地掉落屋頂上的果實。聽我丈夫說話，自己跟自己說話。這種日子過久了以後，也就不太想要去過別的生活了。另一扇門就打開了。它黑黑的，好像夜間火車那樣不知要把人載到哪裡去。每天醒來，可以清楚地記得夢境。我就跟丈夫說了我的夢，他感興趣地聽著。那時候我只是安靜生活，卻沒想過死亡。很奇怪的是，在那樣寡慾的日子裡，我很有信心自己可以活到七、八十歲。像瑪格麗特．莒哈絲或馬奎斯那樣長命地寫作。但現在我卻覺得這一切是不肯定的，火車彷彿把我扔在陌生的車站，儘管，我已經回到了這個像我老家的小鎮。它們如此相似，以至於我感覺到自己好像已經回家。就連這條石子路和它通向的殘舊水壩，也跟我童年時倚靠過的水壩一模一樣。它旁邊也有一座破舊的木樓梯。尤其在這黃昏，樹影斑駁籠罩水壩前面的斜坡。這橋墩也蓋得略高，土地也隆起一大塊。像得真是不可思議。越過橋墩走下來時，我想起小時候大病初愈的黃昏。也許因為我已經中年。時鐘叫我往下望，仔細看著斜坡走路，我之前說，不能把慾望和愛捻熄，那就像捏死自己的孩子。這孩子的死會使黑影擴散，那時我就不得不在這黑暗裡生活了。我那時是那麼想的，現在也經常反覆地這麼想，直到它在我想像裡，如同天黑一般自然。其實也不該害怕的，既然它來了，就去迎接，像把遺棄遠方的孩子接回家。時間將能幫我適應這一切。如布朗肖說的，一切都是從死亡中來的。要開始回憶起各種各樣的親人的死，這想法奇異地使我感到安寧。我們到餐廳裡吃晚餐。有一桌年輕的臉龐在笑，一邊看手機，一邊跟旁人心不在焉的。櫃檯的老闆娘同時做三件事，一手按計算機，一手飛快揮舞，嘴裡急速說話。像海潮退遠似的，所有餐廳工人的動作、晃動的人、街燈投落的樹影、碗筷輕碰，全變得透明，像隨時可以懸掛在半空停頓，我想起這個句子：「時間一逝去就凝固了」。他問我在想甚麼，我就說，一切還會繼續。他就露出一個古怪而無奈的表情。我也靜靜地注視著他的臉，想像著他以後的樣子。尋思人們如何可能了解死後的世界，世界將沒有甚麼改變。現在的門框、積塵的板縫，將會持續地腐蝕、剝落、敗頹、塌下。（上）★再給自己一次機會自殺諮詢專線：0800-788995（24小時）生命線：1995張老師專線：1980，